自从罗永浩爆言“要去第三个平台办一个绝口不谈涉嫌男女对立话题的脱口秀大会”之后,他彻底惹恼了脱口秀综艺的观众。
人们在小红书奔走疾呼,喊话节目组将罗永浩替换成柳岩,消费与罗永浩有关的一切商品。
那篇《谨防脱口秀滑向性别对立的泥潭》的雄文,非但没有平息战火,反而让舆论场的硝烟又浓烈了几分。
在两档脱口秀综艺节目的左右夹击之下,普通路人根本躲不开这场脱口秀的性别混战。
大概是疲惫的年轻人度过了疲惫的一天,希望打开一个能让ta毫无负担大笑一小时的视频,得到一些在当今社会来之不易的快乐。
而现在想在一档脱口秀综艺里单纯的傻乐,恐怕很难。要缓笑,慢笑,有教育意义的笑。
脱口秀似乎变成了“幸福者淘汰”的节目。当观众听到家暴、性骚扰、女性困境、原生家庭、精神疾病等议题的时候,笑点很容易反复在道德边缘徘徊:笑也不是,不笑也不是。
于是纷争开始了。关于某个选手的段子好不好笑会打起来;关于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和《脱口秀与ta的朋友们》到底哪个节目好笑会打起来;关于段子太沉重笑不出来也会打起来;关于谁才配得脱口秀冠军更要打起来。
A观众说某个段子不好笑,B观众便会在评论区回怼“那你别看了”;C观众觉得段子太老了,D观众会说“石砸狗叫”“你破防了”。如此循环,社交媒体都快变成围绕脱口秀好不好笑的辩论现场了。
女性议题绝对有必要存在。但文本结构是否精妙,表演技巧是否达标,是作为喜剧本身应该被评判的指标。
许多脱口秀演员都是带着既定议题上台的,似乎总要教育观众一些东西。脱口秀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春晚化,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八股文。
一部分观点指出,如果“上价值”的部分大于好笑本身,那观众为什么不直接去看TED演讲呢?
作为《脱友》嘉宾,罗永浩转发了一则素人点评。该素人的点评内容是对张绍刚与罗永浩出现在脱口秀节目中的不满,以及对爱奇艺《喜单》选择庞博作为主持人的支持。
罗永浩先是肯定了张绍刚的专业能力,紧接着锐评素人“卵虫上脑”“只是犯了女人都会犯的错”。并且在后续和网友的对喷中,指出女性对着脱光的男团大喊“哥哥杀我”,“好色好到这么失态,即使是最没受过教育的老登和小伙子,也很难做到”。
其实罗永浩的愤怒很简单。他认为女性也是感官动物,长得帅就是“初代大王的含金量”,长得丑就不好意思了,一律贬为老登爹味发言。女性对庞博的赞赏,被他简单粗暴归结为容貌加成。
他自称是光荣的三十多年的老牌女权主义者,认为一部分演员“利用女性意识觉醒大背景,迎合一部分极端情绪,喊一些煽动性的口号,干脏活儿的演员也不在少数”。如果继续脱口秀节目一味迎合某一种惯性,“到时候,再惹来一轮行业的团灭,多半也是迟早的问题”。
罗永浩的一次老夫聊发少年狂,成为点燃脱口秀性别大战的萨拉热窝。无论站队站在哪一边,不满的人都更加不满。
支持罗永浩的人,自然会默默点赞支持他“说出了自己不敢说的话”,心疼他双拳难敌四手,“一个全网最女权的男性被弄到体无完肤”。
有位网友在微博吐槽,如果在《喜单》决赛现场看到罗永浩就从回程飞机上跳下去。罗永浩为了对呛网友,转发这条微博,表示本来决赛他是不去的,为了这位网友他也要去。
就在罗永浩陷入争议的时候,一位脱口秀男演员在小红书发布了一条内容,大意为“想让脱口秀回到大家都好好讲笑话的时候”,另一位脱口秀男演员在评论区附和“太喜剧了那个时候”。
王建国和李诞用“曲线剪影”“整容”“宅男女神”等元素调侃柳岩,镜头转过去的时候,她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尴尬,但也体面地承受了在场的男性笑声。
与此对照的是,柳岩本人曾经在访谈节目中坦言“我不想做一个被物化的女艺人”“我不想成为一个可以被任何人调戏的柳岩”。
如今销声匿迹的池子,也用王琳的《男人装》杂志开过“打飞机”的黄色玩笑。
除了《脱口秀大会》,王自健的《今晚80后脱口秀》也被扒出不少“辱女言论”,美国的Kevin Hart也说过类似的“女友终于走了”的段子。
齐泽克提出过一个概念叫做“淫秽性团结”。写字楼里西装革履的白领们,在工作时可能不会变成朋友,在合作项目成功时可能不星空体育APP下载会变成朋友,只在烂醉后对着黄段子相视一笑,一同进入服务性会所时,才算形成了真正的同盟。
男性之间的团结,总是以贬低第三方他者的女性为代价的。在场男性通过对女性整体或特定女性的嘲讽和侮辱,确认了自身的主体性和不可侵犯性。
如果男性怀念以前的脱口秀,那白人是不是也可以说“黑人脱口秀总聊种族歧视,我还是希望脱口秀回到纯粹好笑的时代”,小偷也可以说“怀念没有支付软件人人都带现金的时代”。
正方认为,女性从前在笑话和段子里被羞辱与被损害了多少次,男性就应该承受多少次同等强度的回击。“我们以后就说这个了,不爱听你就换个节目看呗”。
反方认为,性别议题已经变成了脱口秀节目的固定公式,女演员一上台,套上“月经卫生巾绝经重男轻女”的公式就能换来一片掌声和眼泪,觉醒大舞台,女权才能来。这不削弱还怎么玩?
一个重磅的辩题抛到了舞台中央脱口秀,到底是好笑更重要,还是价值观更重要?
乔治卡林说,“如果不好笑,那就只是演讲,不是喜剧”。但他同时也说过,“我不是为了让人笑而上台,我是为了告诉人一些事,笑只不过是副作用。”
“既好笑又有表达的”是顶级作品,“不好笑但有表达的”只能算超级演说家,“只好笑没有表达的”是纯乐子,“不好笑也没有表达的”就算垃圾了。
问题不在于性别议题本身,而是一部分演员的文本创作能力有限。只想表达,但没有喜剧技巧做支撑。于是5分钟的表演变成了意义大于内容的口号呐喊。
想要表达的观点,盖过了喜剧本身,于是一部分观众有了“被观点绑架”的微妙感,观点是正确的,但好笑与否这件事本身却是主观的。没有任何演员能够绑架任何观众,让ta必须喜欢自己的表演。
其实如今的脱口秀女演员,仍然没有人能写出超越杨笠的金句,也远没有达到鸟鸟的文本水平。她的“楼兰美女和干尸二号”“爷爷有后劲,坟头草老高”“我爸哭声这么大,我一定是个男孩”,放到现在依然是强劲的女性脱口秀内容。
即便杨笠已经被打入互联网恶人谷的十八层地狱,她的段子里也有不少讽刺女性、冒犯女性的部分。但如今的脱口秀女演员已经很难做到了,她们似乎被困在一种隐形的正确当中。
黄阿丽之所以是黄阿丽,因为她首先能让人在她的内容里笑得停不下来,还没笑够的时候,又能猛地一拳砸下来,让人不得不停下来反思。
更重要的是,她敢拿自己的亚裔身份和女性身份开玩笑,甚至敢拿女权主义本身开玩笑。但与此同时,她的内容仍然保持女权的表达,几乎围绕着性别议题叙事。
大部分国内脱口秀演员仍没有达到这样的喜剧水平。不管是自身的能力,还是节目的审核。
大家似乎都铆着劲比拼谁的女性主义浓度更高,其他话题在战火衬托下黯然失色。
旧版本脱口秀是单一男性视角下的不断重复,而女性演员的登星空体育APP下载场,从某种角度激活了脱口秀的再生。我们终于看清了女性视角下关于整个世界的面貌。
就像女演员嘻哈对于“空姐工作”的吐槽,间接推动了多家航司对乘务员着装要求的改革。
明明在安全撤离的最后一步是脱掉,却仍然要求乘务员一开始穿着,嘻哈的乘务员朋友就是因为穿着裙子最后一个从飞机撤离,最后双腿受伤。
嘻哈后来发微博说,如果你非要相信穿能防止静脉曲张,那你还不如相信套上杜蕾斯能防弹呢。
她们的段子确实没有多好笑,但却是足够真实的女性困境
王越看妇科病被劝“生个孩子就好了”,王大刀成长过程中遭遇的性骚扰,步惊云调侃独居女性为了安全摆一双男人的鞋在门口,Echo家“不打别人家孩子、不打成绩好的孩子、不打儿子”的三不打原则,换来了一句“我们一定要很努力,才能像儿子一样毫不费力”。
步惊云说,“我甚至没办法在大街上看到哪个帅哥就上去言语骚扰,他要是敢反驳我我就当街暴打他一顿,最后说我是神经病就好了”。
这段话播出之后,点开微博热搜,就能看到新鲜出炉的社会新闻:19岁女大学生景区内被捅多刀身亡,男子有精神疾病诊疗史。
这时候再看步惊云在节目里的那句“女性最重要的问题,是活着、活着、活着”的呼喊,还算得上“性别对立”吗。
她们从小就被父母预设了一个不存在的婆家,任何事情都会变成“做不好就会被婆家笑话”,似乎女人一出生就被不存在的买家预定了。当唐香玉站上脱口秀舞台之后,家里的族谱才首次写上了她的名字,后面还要加个括号:上过脱口秀节目。
即便脱口秀的女性上桌吃饭了,唐香玉过年回山东老家仍然要坐在女人那桌。男人桌上的饭菜里多出了一盘珍贵的炸蚂蚱,而他们霸占这盘菜的原因,是担心女人害怕蚂蚱。
今年最出圈的女性脱口秀演员的故事下面,最常出现的评价是“你把痛苦当玩笑讲,可这并不好笑”。
被父母包办的婚姻,被“柯基丈夫”跳起来家暴,被婆家阴阳生不出儿子。在村里没有宅基地,做过环卫工,出走离婚后选择用脱口秀养活自己和女儿。
房主任的文本粗糙,也没有多好笑,但作为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,她能站在这个舞台上,就代表了千千万个没有喝农药的农村妇女,是终于张口说话的“我妈妈”“我奶奶”“我姥姥”。
她就是那个在切片视频里被传播了最多次的那个“爸爸结了六七次婚”的女孩,她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新妈妈什么时候到来。曾经目睹亲生母亲和继母大打出手的她,再也看不了几个女人抢一个垃圾的画面。
就算父亲酗酒不务正业,花光了家里的积蓄,依然被长辈无限地包容着,只因为他是一个长不大的50岁男孩。以至于被爷爷奶奶养大的小帕,在潜意识里把父亲当做一个争夺宠爱的“哥哥”。
除了那个结了六七次婚的父亲,母亲也从未真正接纳过女儿。她像是一件被丢来丢去的物品,在大人之间传递。
母亲拒绝给她3700元的学费,却在她面前炫耀新买的靴子和金饰。把她接走生活了几个月,因为不想给生活费又赶走了她。
在痛苦里长大的她甚至一度无法辨认自己的痛苦。明明掌握了中英俄三门语言,一说起维语就会口吃,这个环境将她彻底压碎了,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。
小时候养的兔子亲手被父亲做成了一道菜,一家三口分而食之。长大后小雪发现,父亲是好同事、好邻居、好老公、好姥爷,是全世界第一善人,却唯独用最恶毒的语言虐待自己。从小到大,只要是吃饭的时候,父亲必须要她哭出来,以至于养成了多年的胃病,如此生活四十年。
甚至连年幼的女儿站起来在饭桌上反过来怒怼姥爷保护妈妈:“你再说我妈一句试试”。
小雪原生家庭中的人性离奇程度不亚于一部东亚B级惊悚片,但她却可以笑着把这些创伤当做笑话讲出来,在某种程度上算是长期被精神虐待的“病人”。
我在抖音里刷到过一个东北女孩,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和造梗能力其实不亚于站在台上的脱口秀女演员。
她的苦难结合了许多个脱口秀的热门议题:原生家庭、性骚扰、校园霸凌、留守儿童。这就是一个底层女孩在运气不好的情况下会经历的一切。
母亲怀孕的时候和父亲吵架喝了卤水,导致哥哥生下来就是残疾,6岁夭折。父母想再生一个儿子,结果生下来了不被期待的女儿。
父亲没得到想要的儿子就精神分裂了,天天在家磨刀想要剁了妻女。母亲下药迷倒了父亲,带着她逃到沈阳。有一次妈妈不在身边,她失足掉进农村粪坑里,被人一把捞起来,倒着控了半天才救回来。
后来她被寄养在农村奶奶家。由于是留守儿童的身份,她长期被校园霸凌,被四个女生摁在地上殴打。某年的暑假,还差点被家里一位男性亲戚性侵,但奶奶依然觉得家丑不可外扬。
进入社会后,长相漂亮的她在回家的客车上,被陌生的男乘客猥亵舔耳朵。打工之后住在男女混寝的宿舍,被喝醉了的男同事未遂,幸亏被其他同事发现才逃过一劫。
人们总说“喜剧的内核是悲剧”,处在阶级矛盾与性别矛盾双重铁拳下的底层女性,她们创造的女性喜剧,更像是面对集体痛苦时的心理自保机制,一次对痛苦的二次编码。
由女性指出的生存困境,本来就是尚未解决的问题。当一个性别问题悬而未决,其中一定是有人不情愿星空体育APP下载让渡自己的既得利益。这当然会刺痛屏幕前的一部分男性。
不舒服,是因为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变成被讽刺的对象。“表达特别重要,当你触碰一个话题,你觉得有些人很紧张,我们就应该讲述这个话题。”
如果说女性视角是狭隘的,那么相对应的男性视角也是狭隘的。大家各占50%的人口,如何定义谁的视角更有“大局观”?
文艺作品反映现实的同时,也在“塑造现实”。所有当下看来“正确”的既定观念,都是无数代人顶着唾骂和争议拼抢得来的。
在性别议题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,女性网友又点破了另一层陷阱,那就是“女性困境只能由男性来说”。
男人回忆母亲,是诺贝尔文学奖;母亲站出来自己说话,是资本捧出的苦情赛道。
如果连这种程度的苦难,这么温和的表达都接受不了,那国外女性脱口秀的内容可能会让国内观众花容失色了。
“生产后连续三个月,我梳着发髻,穿着巨型纸尿裤,xx流着血,像个输了比赛的相扑选手。”
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指出,幽默不仅是娱乐,更是颠覆权威、释放被压抑情感的一场社会仪式。
“好笑”只是进入观众心智的第一星空体育APP下载道门槛,一旦用笑建立了信任,表达就可以更深入复杂。喜剧不仅是娱乐,还可以引发认知重构,让观众在笑声中接受新的观点。
有人笑,有人笑不出来,矛盾才能引发更深层次的讨论。只有在讨论的过程中,我们才能意识到指出问题的“社会”的生存空间如何被挤压蚕食,上层群体又是如何浑然不知。
她们应当在场,讲述女性视角下经历的一切喜怒哀乐,补足陈旧体系缺失的那部分故事。
杨笠的段子时至今日都不过时,是因为直到今日它仍然发挥着巨大的反作用力,她在台上只完成了50%的内容,剩下的50%在脱口秀结束之后才得以完成。有多少人今天仍然恨透了她,就证明了女性脱口秀的必要性。
性别议题就像贫富差距、阶级差距、容貌焦虑、内向者霸凌、学历歧视这些话题一样,属于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的多元体验的其中之一。它需要在场,就像地球需要女性。
现阶段的真正问题是,女演员们不应该被任何前辈的经验束缚,应当大胆地创造出更辛辣的文本,不要在舒适区里重复类似的口号。
脱口秀的公共性,注定这里是普通人能到达的最大舞台。当一个女人站上台的时候,她的苦难和经验,就注定她不能只讲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笑话。
指责“女性脱口秀演员就只会讲性别议题”,就忽略了“女性生活经验的共性苦难”的事实。女性只是用共同的经验论证:原来你也经历过这些。
毕竟在过去20年间,全世界的发达国家中,18-29岁年轻女性和男性在政治立场和价值观点上都在变得两极化,女性越发自由进步,男性则越来越保守。这组对比带来的结果就是,女性越来越敢说,男性把耳朵捂得越来越严。
当女性站在脱口秀舞台上的时候,被激怒的男性只能更加极端地在网络上大喊“铁链警告”“化粪池警告”。
喜剧的生存空间已经异常狭小,除了讽刺一下自己爹妈,讽刺一下同一阶级的异性,几乎没什么能说敢说的了。所有人把头蒙在鼓里的时候,假装性别对立问题就是当下最该争论的事情。